[align=center]《二三事》沿见(1)

安妮宝贝[/align]  我对任沿见说,我需要感情。即使我尚未得知它的真相和寓意,却因着这盲对它有足够的野心。少年时恋爱,留下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他说一句,我会好好地对你。一整夜拉着他的手,因为担心而无法入睡。担心他的话会在风中散去。担心他会变老。担心看到自己的手里,原本空无一物。

  新年夜晚的窗外有鞭炮此起彼伏,升腾的烟花照亮了房间里的黑暗。身边的年轻男子有温暖的身体。聆听他起伏的呼吸,觉得自己是开满了繁花的树桠,临风照耀,却不胜其哀。我亦知花若开得过疾过盛,颓败也早。

  只是少年的我,就是这样执意。要一个拥抱,不要在黑暗中独自入睡。要一句诺言,即使明知它与流连于皮肤上的亲吻一般,会失去踪迹。我却只要朝与夕。不相信记忆。

  我在爱。虽然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莲安说。

  除了爱。

  我们如何去与世间交会,与时光对峙。

  我在凌晨时分醒来,看到沿见还在酣睡之中。他伸出双臂,把我的头抱在怀里,下巴贴在我的额头上,神情略有紧张。这包裹式的姿势,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占有。3月的北京,房间里的暖气刚刚断。空气中有微凉的寒意。

  他的卧室我还未熟悉,包括床上的气味亦是陌生。但我记得那一个连着卧室的大阳台,有落地的两扇玻璃窗。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便从窗帘间倾泻而入,在房间里打开一片暗白的空间。环路上有车子呼啸而过留下的回声。间或的,还有轻佻而细微的鸟鸣。

  这个寂静的昼与夜交替的短暂时分,我清晰地感觉着时间停止了速度。不再流动。不再惊动。我亦觉得我们似乎是不会变老的。也不会有分别。这一刻的胶着就该是世间存在的真理。

  他说,我知道,你要的男人,从来都不真实。你要的,是自己内心的幻觉。他们只是工具。

  他认为他能够了解我。而我只是想,若他知道我曾是一个在地铁里漫游,靠药丸来制造复合胺的女子,他又会如何。他所见到的苏良生,抑或只是他内心的幻觉。

  而任沿见就是那种骄傲的男子。33岁的北京男子。看人的眼神极其专注,直接并且不动声色。我便猜出他的星座是11月份的天蝎。他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有自己的专业领域。喜欢控制权力有时候略带偏执。一直过着遵循社会主流标准的生活。并且已经独身7年。

  他的生活,有着既定秩序和原则,并不会被任何人轻易干扰。

  工作时只穿蓝白两色的衬衣。喜欢运动。常去附近的超市去买巧克力,吃一种德国牌子的黑巧克力。有时候独自在家里看电影,开一瓶酒,加些冰块,配着香草奶酪来饮。吃鱼,清淡饮食及甜点。开日本车。公寓里只用白色的基调。在性的范围里他是洁身自好的男子。可以在被客户邀请去高级夜总会的时候,享受身边浓妆艳抹的陌生女子,然后给她们小费。但从不带任何女人回家。他亦认为性是与感情分离的,但却对它有洁癖。

  有些事情是他很久之后才告诉我。比如他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是26岁。一个26岁才开始做爱的男人,已经可算是稀少。他在大学和大学毕业之后,有过两个深爱过的女子,但都没有和她们做爱。越是爱的女子,越不想随意地去碰触她。

  他是那种男子,看着喜欢的女子,就如同看着雨后落地纷纷的白色樱花,不忍靠近。是有这样的珍惜和距离感。在享受着晴朗天气的时候,在阳光之下仰起脸闭上眼睛,心有欢喜却并不惊动。所以他的爱,亦只是稀薄,并且缓慢。

  只是他不愿让自己在到了30岁的时候,依旧还是个童男。在同事,朋友,家人的眼中,他是一贯无问题的男人,因所有的问题,他都会独立寻求解决。就像他必须让自己获得一次性爱的经验。而这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理性的蜕变。

  那女子是他一个客户公司里的职员,常和他进行业务接触。他知道她喜欢他。又是坚强的女子。她的坚强让他感觉安全。他可用她来解决自己的童贞。他不愿意让自己的自私伤害到别人,并认为可以做到。

  那晚他约她吃饭。喝了许多酒,即使醉,脑子里却仍是清醒。她亦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不言语,把他带回自己的家。在她放着大瓶玫瑰花的房间里,他与她做了三次。他感觉到自己强壮而剧烈的情欲,在身体深处起伏动荡,几欲将他分裂。

  天亮之后,在刺鼻的已经凋落的玫瑰花香中醒来,看着身边的女子,却觉得异常寂寥。这种寂寥,令他觉得冷,亦已得知这不是能令他得到填补的事情。若以后再有反复,也只是空洞的循环。他很快就与她断了联系。若再与她做爱,他只会轻视自己。

  这件事情在偶尔回想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悔改。曾因为脆弱而去利用一个爱着他的女子。他觉得这脆弱是一种羞耻。其后,他便不再轻易靠近。若有别人寻他,他亦不应。

  我想找一个爱的女子。但那很难。又不屑找一个寻常女子敷衍。他说。

  有整整近7年的时间,他每天工作之后,回到家里,躺在自己的大双人床上,因为疲累很快就入睡。那张床两米长,两米宽。他喜欢本白或藏蓝的床单。习惯睡在右侧。床的左侧总是空着的。因为长久的独身,他觉得自己像一头热带雨林里即将消失的怪兽。

  在光年之外的空茫之中。他说。

  我与这个热带雨林怪兽的男人,在一个高级俱乐部的派对上相识。那时还在杂志社上班,经常需要参加诸如此类的聚会,来联系名人做内容。那天带了摄影师过去拍照。是圣诞前夕。

  他说,我看到你跪在地上替摄影师测光。你穿着一件白色印度细麻衬衣,瘦的仔裤,脏球鞋。一大把干燥浓密的黑发在后脑扎着髻,乱糟糟的,非常邋遢。发髻上斜插着一根旧银簪子。俯下头时,领口里露出一对凛冽锁骨。

  工作的时候表情严肃,懂得控制和把握,工作一结束,马上回复散漫自在本性,亦开始在人多地方显得拘谨。

  现场气氛热烈,主持人不断拉客人上去做游戏,客人也甘愿做被摆布的木偶。我只觉得乏味。派发完名片,做完事之后就急急要走。想独自找个小面馆吃碗热汤面,抽一根烟。

  拿起外套,走到门边,这陌生男子靠近我,说,你能留一个电话给我吗。这是我的名片。他的声音很温和。穿一件白衬衣。手腕上是浪琴的军旗。看过去朴素持重,非常干净的一块表。他不像是会随便对人搭讪的男子,脸上仍有疏离。酒吧那一刻声色浮动。这喧嚣背景里我们相对伫立,竟谁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低头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把他的名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后面裤兜里。我说,对不起,我得走了。然后穿上灯心绒大衣,略带局促地对他点点头,走出大门。

  良生,不知为何,当我与他离别,却想起来少年时他带我去影院,黑暗中他托住我脸颊的手。他的手很大,温暖,微微的骨节突起,静脉很明显,皮肤上有大颗的圆痣。我把脸枕在他的手心里,那里渗透出浓郁的烟草味道。于是在梦中我见到阳光下生长繁盛的烟草田地,在风中轻轻起伏。

  我想有没有过一个瞬间,他是在把我当作一个他内心珍惜着的女子。

  后来我想,也许是的。一直都是。只是他不告诉我。即使他明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对感情有足够自信的女子。他承认自己的自私和软弱之处 ,因此不愿意给我虚伪的信仰。并使我最终失去这信仰。

  我们这样地怜悯对方,却最终选择了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简单粗暴地结束彼此的5年。

  我在爱。这的确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Maya开始筹划给她出唱片。有一段时间莲安只觉得生活忙碌得连睡觉都是奢侈。练歌,录音,发唱片……她的唱片卖得很好。听众的耳朵懂得识别灵魂歌唱者的声音。她的业绩的确炙手可热。一张出来之后,就又很快有了第二,第三张。

  在唱片封套上她没有用自己的照片。是母亲临的水粉画。那些颜色清淡气息诡异的花朵。三张唱片封面分别是栀子,鸢尾,以及睡莲。不同的含苞,盛开,以及凋谢的姿态。这三张唱片持续进入排行榜,奠定了她在音乐界的地位。但她的人却神秘。很多人知道她的歌,却不知道她是谁。她亦很少出来出席颁奖会或商业派对。有许多桀骜的脾气。

  有时在记者会上出口骂人,因一些无聊的问题而变得暴躁。有时拒绝见面或陪同一些要人,对自己的听众也冷淡,并无热情。甚至不太愿意登台,除了她自己认可的一些演出。不看任何有关于她自己的新闻或评论。不拉帮结派,不屑谄媚,不懂得交际,亦从不屈服。在圈子里甚是孤立。

  若不是这业绩,恐怕早已被打落到原地。这看起来低调隐蔽,实质上却暴戾天真的性格,不是没有给她带来过阻力。

  幸好有Maya打点着一切。Maya不是太逼迫她,因为唱片业绩已经非常重要,其他的,她认为可以慢慢改变。毕竟,她已经靠莲安赚到了一大笔钱。而且她识别莲安的个性,知道这个性是她天分里的推动力。Maya是极其聪慧的女人,虽然她亦是精明的商人。

  她只对莲安说,有了钱,你才会有自由。你才可以选择不做什么。不做。这才是最重要的。

  若忙碌,便可以什么都不想。她麻木地四处兜转,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在延续。她开始慢慢地喜欢上酒精和香烟,因为它们带来的抚慰,非常细微私人,独自的时候,互相依存。有时候在录音之前,她都要喝上一小杯酒。她在唱歌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海。那些明亮的光柱,穿透起伏幽暗的海面,直射到她的灵魂。这是她所信仰着的光。她亦只是在为那光束而唱歌,为已经逝去的人与记忆在唱歌。

  只有在唱起来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遗忘或者记得。那亦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那一个夜晚,与一辰告别。她知道也许这一生再不会与他相见。不是他或者她要消失于这个世间,而是她的意念隔绝了他。她的意念中不再存在这个男人。她不再感觉自己能够见到他。也就是说,她不再抱有对一个男人个体的希望。即使彼此在同一个城市里,也如同消失没有异样。

  他像一艘船,沉入海底,也许腐朽,也许存在,却已经寂静。再不发出声音。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电话给我。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诚意,这举动里甚至有一种少年般的莽撞清澈。

  他与我约在一家咖啡店。我迟到了。他独自等待了约20分钟。

  因为是午后,在阳光下我便仔细看清楚了他的脸。他坐着的时候腰很挺直。穿一件布衬衣。是略微发旧的咸菜绿。眼睛镇定,额头及脸颊上有些褐色的圆形小痣。那些小痣仿佛是属于过往的遗留印记。在提醒我,他对我来说是一个没有历史的男人。或者说,他有33年的历史未曾被我得知。

  在咖啡店里我们聊天。他一直试图告诉我他自己的生活状态。包括他在南方读大学时的初恋和快乐时光。他又说起,四年之前,他去欧洲旅行。在南部乡下,看到原野里大片紫色的薰衣草。那长茎植物正在开花的盛期。大风掠过,花丛如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翻滚,呈现深浅有致的层次变化。美得稍纵即逝。他在车子的玻璃窗后,看着它们,感觉到一种自从脱离童年之后,已经很少出现的夹杂着喜悦和伤感的惆怅……

  那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依旧是不善表达的少年。站在内心一个八面临风的位置上。试图确认自己。优柔寡断。他说。

  他又说,今天的心情一直略微忐忑。也许因为你是我生活界限之外的女子。你的内心让我充满好奇,有隐约畏惧。你是否会认为我只是一个穿白衬衣,理平头,穿系带皮鞋并且朝九晚五的乏味职业男人。

  他轻轻地笑起来。这是一个敏感的男子,虽做着理性的专业工作。并且他这样干净。这干净是一种从外表联结到内心的洁净直接。

  有许多男人浑身散发湿漉漉,酸溜溜,腥臊难闻的气味。怀才不遇有许多抱怨的男人,亦有诸多阴暗之处。而看起来充满野心的神情激昂的男人,实质上不坚定,都有自卑。只有平和富足的男人,不惧怕流露出真实的自我,因此洁净直接。

  告别的时候他说已经在后海附近的一家海鲜餐馆订好了湖中的包厢位置。他说,你应喜欢吃海鲜。但在我略带生涩地说出理由的时候,他接受了我明显的敷衍。他递过来一只长形纸筒,外面包着深苍绿的绒纸,扎暗红色细麻绳。我接在手里,略有疑惑,但很快猜到那是一只旧的羽毛球纸筒。拆开来,里面是一小把紫色的巴西鸢尾。

  我不好意思把花直接拿在手里。他顿了顿,说,这种花看起来,总是略有些郁郁寡欢,但是不惊不惧,兀自带有一种深意。也许你会喜欢。

  在常去的小巷子里的日本料理店,莲安见到卓原的手。他在台子后面做捏寿司,手上没有任何修饰,没有手表,没有戒指,没有镯子。手非常洁净。洗得略有些发白。清秀的手指,微微的骨节突起,静脉明显,皮肤上有大颗的圆痣。

  先铺平紫菜,排上寿司饭,然后轻而有力地捏,再铺上一只剥了壳的大虾。所有的物质在他的手指之下,充盈着一种柔顺的生命力。在没有工作的时候,莲安每天的晚饭,都是在这家公寓附近的寿司店里吃。她亦看着他捏寿司,渐渐熟识他。

  卓原只是极其寻常的上海男子,职高毕业,略有些胖,一直找不到合适工作,所以先进寿司店聊以谋生。闲来只喜欢看电视的体育频道及喝上几杯。这样的男子,在人群中一抓就是一把。她与他聊天,聊的都是家常的事情。电视,寿司,或者其他。他似乎不认得她,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随随便便,也从不问她做什么。她想自己很少出镜亦很少在媒体上露照片,应该大部分的人在现实中都认不出她来。

  也许他只觉得她是一个在接近他的女子。不是太讨人嫌。

  她的经历使她注定已经不会是一个能对恋爱本身感兴趣的女子。

  她亦很久没有恋爱。

  生活圈子开始逐渐狭小封闭,圈子里的男女,因矫揉造作,极其功利,她不愿意靠近,觉得里面不存在感情。而圈子外的人,她与他们之间已完全拉开距离,很少有接触的途径。她亦不愿意像其他同行那样,委身于富家子弟或商人,只求朝夕,轻言别离。她想获得一个洁净温暖的男子,但是很艰难。

  这样接近一个圈外的普通男人,虽然看起来诧异,但却又是自然。因她只是一个寂寞的女子。想获取些许世间的暖意。她厌倦之极那些在台下仰望她视她为偶像的人。只想有人温和地对她,像眼前这个极其寻常的男子,他只把她当作一个寻常女子,陪她一起吃饭,聊天,或者无话可说地坐在一起看电视。她所要的只是那么多。

  对于感情,因知道不易,她是多么卑微惊却。而这个男子令她觉得放松。内心平和。

  因为陌生可以彼此无所求。她在他面前很自在。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那天她提出请他看电影。在拥挤的入场口,人群把他们推在一起,他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转头看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脸就像一朵花一样打开,闪烁着光泽。在电影院的角落位置里,他突然扳过她的脸来,用力吻她。他口腔里的味道令她很快就兴奋起来。他们在整场电影中,一直在接吻。她的脸上全都是黏湿的口水。很久没有一个男人拥抱和抚摸她。她觉得肌肤像有火焰掠过一般,发出灼伤的细微声响。当电影结束,她便跟着他去了他位于偏僻闸北区的住处。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把她往里面拖。她碰到他的床。一张硬而窄小的木板床,铺着棉布床单。她躺倒下去的时候闻到枕头上陌生的男子的气味。某一瞬间她略有生硬和疑虑。但是他的身体很快就覆盖住了她。她抚摸到他背部的皮肤,这赤裸的暖的皮肤。在他拥抱住她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这身体是她所要的。没有一丝生分。

  灯打亮之后,他看到她整个人蜕了一层皮一样,闪烁出凛冽的光泽。她起身去脏而杂乱的小厨房里煮咖啡。他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旧工房,很小的厨房和卫生间。通风也不好,有湿气及各种物品混杂起来的气味。

  她光着脚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走,身上穿着他的衬衣,一边抽烟一边靠在厨房门上看着他。她说,你的床太硬了,躺得我腰疼,明天我们去宜家重新买张大床来。他说,我没有钱。她说,我有。我来买。

  她喝咖啡,慢慢穿上胸衣,裙子。在灯光下能看清她的靴子是苔绿的麂皮,包括镶着粉色皮草的大衣,都是旧旧烂烂的,但看得出来很昂贵,穿在身上亦不显得在意。有人打手机给她,她接听,突然神情专注起来,谈的是合同签约类的事情。她一下子就与寿司店里那个邋遢散漫,神情慵懒的女子产生区别。她身上的那种熠熠光泽,只在瞬间闪现。

  她终究还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他说,你很忙吧。她看到他在看她。她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她想与他开玩笑,对他说她是在地铁站开小服装店的。但他非常冷静,说,你是尹莲安。你的唱片我身边一些同事都有。但我不买。我也不爱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从你走进店来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点寿司开始。

  这么长的时间来,你一直都知道?

  是。那又如何。我从未告诉其他人。我也不因为你是谁才与你在一起。

  她突然觉得局促和失望,犹如在人群中被陌生人包裹时的孤立。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想着是否可以就此消失。这么长久的寂寞,只是因为她是尹莲安,而不是一个普通女子,所以她不能轻易发生普通的恋爱。

  而她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子,与爱着她的男人在一起。带着她自主的心,赤裸的婴儿一样的感情。但那个男人,看到的还是在浮尘浪世里被迫盔甲沉重的她。亦是一个看起来光彩荣耀的她。这和她所想的不一样。

  卓原看出来她的失望,走过来抱住她,他说,你会买张什么样的床。我喜欢宜家最结实的那张铸铁黑色大床。我会把厨房重新粉漆一下。以后我来做饭给你吃。

  也许是这彼此被认知和感受的感情,有太多直觉。我们都是骄傲的人,所以同时感觉到羞愧。之后他有一个星期没有打给我电话。他后来对我说,那一段日子,他感觉自己如同站在悬崖边上,因即将纵身扑入,并无后路,所以心里有了恐惧,宁可久久徘徊,得过且过。

  我并不觉得自己想他。他对我沉堕的生活并不具备任何改变的能力。我似一早就确信了这一点。我是太功利的人,不愿意和无用的人和事浪费时间。这种爱的能力的阙如,是我的自知之明。所以他的来或去,对我来说,无伤大雅。

  那段日子,我正办理辞职和准备远出旅行。一个萍水邂逅的男人,就如同我后来贴了满墙的寻找阿卡的启事,那亦不会是救渡。虽然看起来貌似一个机会。

  那晚下雪。路上喧哗,很多人打不到TAXI,抛锚的汽车排成了队伍。我交了辞职书后,便去睡莲喝酒。这是平时常去的酒吧,在三里屯一个隐蔽的位置里。老板娘是台湾和日本的混血,非常漂亮活泼的女子,会调各式鸡尾酒。小酒吧却做得颓唐,只有打磨的水泥地,放几个大红丝绒沙发,绒面上还有烟洞和污迹,墙上贴满巨大花朵。大落地窗外就是北京最常见的杨树。高大,细碎的绿叶

  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下午,一晚上。坐在阴暗处的沙发里,即使喝死了也没有人来理。但我喝酒向来有度,因知道自己还需回家,并有阿卡需要照顾。黄昏的时候便拿起外套,起身走下窄小的高陡楼梯。

  顶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往前走,根本看不清楚方向。脸上滚烫。一下午吞咽的酒精又开始在胸中翻腾。刚走出门就扑倒在一棵树下开始剧烈地呕吐。吐出发酸的冒着腥味的液体。但是我看见他。他仿佛是突然出现。他说,我下班,在马路对面看到你,马上把车掉头过来找你。你好吗,良生。

  我的头发和脸都已经被雪打湿。我竟不知道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只是径直看着他。他抱起我。他没有用双手托住我,而是把我整个身体扛在肩上。我的头倒悬在他的背上,发髻散开,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起来。他要送我回家,我的心里开始安静下来。

  但是我看到人,是手里拿着一块毯子的他。他用毯子裹住我,说,囡囡,我们这就去医院。小时候我因为免疫力低下,经常反复发烧。即使是在大雪的深夜里,他亦要临时推着自行车,送我去医院打吊针。血管太细,护士拿着针头戳来戳去,插不进静脉里面。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可以有任意的介质试图进来改造。我不会哭,只知道躲。他抱着我,身体轻微颤抖,非常害怕。因他害怕看到我的痛。

  出了医院便带我去缸鸭狗吃东西。专门做甜品和点心的老店,有热腾腾的小馄饨。食物可以用来抵抗一切痛苦和恐惧。他对我的溺宠,亦是一种剥夺。使我从来都未曾获得独立。即使在成年后离开,带走了身体和意志。

  他是我生命里面对的第一个男人,我最终选择背叛和逃离。我们对彼此的生命怀有歉疚和贪婪之心。他使我一直不懂得该如何与别人相处,获得相信。

  他把我放在车子后座上。从我的包里寻找钥匙和通讯录。通讯录上有我的住址。然后车子缓慢而沉稳地开始上路。这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男子,他一直沉默没有说话。我把脸埋在自己的头发里。我又开始呕吐。

  她搬出自己位于古北的高级租住公寓,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他的旧工房,就这样与他迅速同居。物质她已拥有,所以心里并无计较。她要的是有一个男人,能够在身边,夜夜拥抱在一起入眠,现在他已经出现。

  他们把房间重新粉漆了一下,买了新的床,地毯和厨具。虽然简陋简单,但似乎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新的家。第一个夜晚,他们在狭小厨房的餐桌上一起吃饭,卓原做的饭菜。她并不深爱这个男人,也不觉得家就是这样。但世间风尘漫长清冷,她亦珍惜这淡薄的情意。她和他在一起,分不清是因为性,还是因为她对感情的需索,还是因为他可以出现得如此轻易。也许三者都是。

  除了他在寿司店工作,一起吃饭,走在路上,她出去工作,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用来做爱。彼此的身体融合得太好,以致这短暂的欢愉,渐渐成为感情的毒药。用来一日又一日地麻醉。

  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是太过普通的男子。但他的那种庸庸碌碌的懒惰习气,他的贫穷,他的对电视沉迷的贫乏趣味,他的偏激狭隘,还是逐渐让她感觉到轻视,甚至厌恶。她知道这种感觉是不好的预兆。就像曾经对保罗,对分手过的任何一个男人。她最终总是会对他们厌倦。不是对身份或物质,而是心智。而心智亦导致一个人的能力和成就。心智最终还是会胜过肉体的吸引。

  她总是和那些并不相宜的低层的男子在一起,是完全病态的选择。

  她自己置身的工作圈,接触的大部分是聪明富足的顶尖人物,并且国际化。平时Maya带她出入的又是高级场所。真是难以想象一个置身大众视线之中的人物,在某个场合穿着昂贵的晚礼服刚刚接受完采访,转身就进了偏僻地区的破旧工房里,陪着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看电视体育频道。

  她从来都不把他带到公众场合里去,让别人知道他是她的男友。她亦不想。因知道他必定会遭人轻视。而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只能自己担当。

  这身份和生活范围的悬殊,使他注定只能以秘密的身份存在于黑暗里。或许是因为如此,他的心里也一直有积怨。

  争吵开始的时候,他就殴打她。第一次动手,他把她从床上拖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用脚踢,用拳头打,还嫌不解气,拿了一只拖鞋就朝她脸上劈头盖脸地砸。她用手臂去挡头,结果整条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肿。后脑被打得肿起来,牵动神经,她甚至无法嚼动食物。整张脸都变形。她无法出去见人,对Maya谎称休息,躲了近半个月。

  打完之后,他就会迅速后悔。从一个狂暴发疯的人恢复到平时一贯的温和平衡。跪在地上求她,流泪,发誓,拉着她的手要她回打她。这孩子般的把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每一次都似乎是真的。也的确是真的。因为他不愿意让她离开。他没有朋友,工作回来,就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她是出色的女人,换任何一种偶然,他的生活里都绝无可能邂逅她,并能够与她同床共枕。

  他知道自己的侥幸。并为这侥幸的容易失落无法把握而怨怒。

  而她竟然从来未曾试图离开他,哪怕出走一次。她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意志。也许就如同她的母亲临,当意志被需索蒙蔽的时候,亦会做出屈服的选择。她已经很久没有为食物担过心,只是依旧觉得饿。甚至觉得这种饿比以往更难以承担,是会让血液抓狂的那种恐慌。诺言。抚摸。一个长过夜晚的拥抱。嘴唇滑过皮肤的碎裂般的温度。

  她需要感情。她需要爱更甚于那个被爱着的人。

  而现在,这个男人就是他。她没有任何选择。

  那时候他们已经很少做爱。她已经没有办法和他做爱。他因为她不与他做爱,更加积怨。但每个夜晚,他们依然睡在一起。即使抱着对彼此的仇恨和愤怒。

  她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卓原会和她如此轻易就在一起。只有那些心理和感情上一样都有欠缺的人,才会互相走近。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并需要互相映照。

  他们都是对爱有疾患的人。需索爱胜过相信爱。并且之间丝毫没有爱。一点一滴,都没有。

  这就是她的秘密生活。没有任何人知道。出去表演或应酬的时候,她总是光彩荣耀。那么骄傲。并且完满。她从不让别人探索到任何关于自己内心的隐衷和伤痕。保护自己至为小心和谨慎。她在台上闪烁着光泽,低吟浅唱。似乎和世间的一切真相没有关系。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繁华包围,喧嚣追随,虚名和金钱缠绕左右。但在生命的底处,却没有一丝丝温暖的感情。哪怕只是一个拥抱。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的生命走入黑暗洞穴,需要摸索的茫茫长途。看不到光亮。她只是知道,她的所得与她的所求,竟完全不同。但她亦觉得上天始终是公正。